文/ 张拥军
素白瓷罐的盖子揭开时,一股清幽的香气悄然逸出,带着蜜韵,似沉睡的精灵刚刚睁眼。罐中躺着去年存下的白牡丹,近一年光景过去,它们已在时光里悄然蜕变。我小心地用茶则拨了些在茶荷里,这些茶叶散漫得可爱——一芽一二叶,形态自然,叶背披着银白茸毛,叶面却是灰绿的,像江南旧墙雨后初生的苔色,沉静而湿润。
俯身深嗅,初闻是干爽的清雅,带着日晒风燥留下的阳光气息;再凝神,底下竟透出丝丝缕缕的幽微花香,如夏日傍晚走过栀子丛,风里送来的那阵若有若无的甜,抓不住,却分明在那里。
这是它的第一次“呼吸”。从密封的罐中醒来,接触居室的空气,那些沉睡的内质开始悄然变化。这呼吸,人耳听不见,唯有心能感知。
茶叶投入温热的盖碗,盖上盖子轻轻摇晃。行茶人管这叫“摇香”。凑近耳边,能听见里面沙沙的细响,似春蚕啮桑,又如初雪落在枯叶上。揭开一条小缝,探鼻而入——嗬!香气已全然不同。先前那些幽闭羞涩的香,被碗壁的热力激发,如大梦初醒,活泼泼地奔涌而出,化作带着烘烤干果气息的甜香,温暖踏实。这是它的第二次“呼吸”,是被温暖唤醒后舒畅的叹息。
展开剩余54%九十来度的水缓缓注入,沿着碗壁流下,不惊扰刚刚苏醒的叶片。水一浸入,茶叶便真的“活”了。蜷缩的叶片在水中慵懒舒展,如电影慢镜头。那一枪一旗,托着嫩黄芽头,在水中重新绽放成小小的花,透明而润泽。茶汤渐渐染上淡鹅黄色,似初熟的杏,清亮可人。
这时的香气被水激发出第三重风貌。热香清甜,带着玉米须般的植物清香,盈盈扑面。待茶汤稍凉,轻啜一口,香气便不只是闻见,而是“喝”进去了。它不再张扬,而是沉入水中,化作清洌甘甜,从舌尖滑向喉底,留下满口润泽与清凉。这便是茶人常说的“水含香”。这第三次呼吸最为酣畅,也最为本质。它不再是准备,不再是预告,而是生命本身在水中的全然释放。
我忽然觉得,这片从枝头采下的叶子,历经日晒文火,变得干燥脆弱,并非走向死亡,而是进入漫长的休眠。它将所有的光、风、雨露,连同制茶人掌心的温度,悄悄封存在身体里,压缩成沉默的档案。直到遇见那壶热水——水是解咒的密语。于是它舒展开来,将封存的一切——山的魂魄、日的温度、风的低语、时光的耐心——在一次次的呼吸中,毫无保留地偿还给人间。
一泡茶可冲五六道,甚至七八道水。头道清甜鲜爽如晨曦;二三道醇厚甘润似日中天;往后滋味渐淡,水味显现,香气却化作幽淡缠绵的尾韵,如夕阳余晖,温暖缠绵。从浓到淡,从绽放至凋零,它完整地呈现一生。你喝下的不只是一杯水,而是一段有始有终的时光。
到后来,杯底余一抹冷香,幽幽如说完话留下的回音。看着那些被水浸润得近乎透明的叶底,软软卧在盖碗底,安详满足。它们终于完成了使命,将封存的岁月化作满室清芬与喉底甘甜。
这白茶何曾是死物?它分明会呼吸。每一次呼吸,都是与这世界、与品饮者之间的一场对话——缓慢,宁静,却饱含深情。
(图片系创意AI生成)
发布于:甘肃省